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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错补阙 菊潭公园抗战纪念碑再考(上下) 翟幸福 拼接后树立保护(2009年)余学雄摄 此“抗战纪念碑”碑,指现存于河南省内乡县菊潭公园的“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三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立于1939年8月13日。 笔者曾于2005年8月撰文《“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三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考释》,此后发现文中有一些内容存在不当或不充分之处。为弥补文中不足,特再次对碑刻考释,以企勘误补阙,史实更加符合客观真相。文章将分别从考释经过、碑文信息、文献价值、勘误及补阙几方面予以阐述。 2005年8月,在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前夕,原内乡县县衙博物馆馆长王家恒同志在菊潭公园北侧围墙下碎石堆中发现了该纪念碑。经过清洗拼接,确认其由4通组成,每通都断为3截。材质为石灰岩,通高2.20米,宽0.4米,厚0.12米。碑文共19行,满行46字,共749字,行草体。 发现现场(2005年)余学雄摄 在鄂北战场参与随枣会战(1939年5月1日—6月1日)的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三军,于战役结束后撤至内乡县城,暂作休整。7月7日,“七七事变”两周年纪念日,该军在内乡县县城东关的菊潭公园,庄重举行抗战纪念大会。当年大会的具体盛况已难觅详尽记载,但时任军长张雪中亲撰亲书的纪念碑刻,却永久留存于内乡大地,成为珍贵的历史印记。 经梳理内乡地方抗战史料,可明确断定:这座承载着抗战记忆的纪念碑刻,在1945年3月28日内乡县城沦陷后,遭到了进驻此地的日军第110师团第139联队的蓄意破坏。 内乡县县衙博物馆馆长李茗功先生将碑文抄件赠予我后,展卷一气读完,历史沉蕴与文化张力令我深感震撼。宣言体中情感真挚,字里行间透露出对阵亡将士的深切缅怀与崇高敬意,也展现出一位职业军人在民族危亡之际对国家民族深沉的忠诚与担当。 感佩之余,遂对碑文进行了解读,成文《“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考释》(以下简称《考释》),发布在刚刚创建不久的《内乡亲民网》上。 纪念碑拓片(2006年)余学雄拓片 《考释》一文引言中写道:“60年弹指一挥,风雨沧桑。碑残文清,抚摸如础,感慨良多。该碑文充满对日军侵华暴行的同仇敌忾,直抒国军将士抗战的慷慨豪气,饱蘸对阵亡战友的深情缅怀。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战争中的功过是非应该从客观的历史环境来考察,一分为二地辨析。拂去历史烟尘,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深入解读该碑文,对研究抗战史,尤其对加深正面战场的认识具有积极的意义和较高的价值,不失为珍贵的历史史料。故将此碑重新粘合竖立,并撰此文略予考释”。 《考释》发布后,在社会各界引发积极回响:《南阳日报》率先予以专题报道;《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卷第11期亦迅速收录转载。 尤为使我欣慰的是,一位原十三军抗战老兵的在台后代在来信中动情写道:“修復抗戰陣亡將士紀念碑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尤其一個共產黨的黨委書記,對抗戰能有這麼正確的認識,算是不簡單。雖然文章可能是秘書寫的”,流露出对两岸共同历史认知的感喟。 但由于本人的学识局限,加之资源获取的渠道有限及事务纷繁,致《考释》在严谨性上存在硬伤与结构性缺失:碑文作者张雪中赴台后的人生归宿尚欠详尽;更出现将“瑞西”“鄂北”误作内战事件的关键性错谬,招致读者质疑。面对这些问题,笔者曾逐一作出书面回应并致歉,以诚恳态度接纳学界批评。 不久后,因工作调动,我告别了曾与这座纪念碑相伴的岗位。临行前夕,特意托付内乡县文化馆的摄影师余学雄先生将纪念碑拓片并装裱,作为离别的纪念。拓片上,碑石的纹路、将士的英名清晰可辨,既是对这段考释工作的见证,也承载着对英烈的敬意。 此后多年,岗位虽变、行迹虽迁,但这座镌刻着热血与忠魂的纪念丰碑,始终未曾从我的心中远去。案头妥帖珍藏的拓片,更化作一种精神印记,深深融入我的心路历程:回望那段考据岁月,念及抗日将士的牺牲,它所传递给我的纠错补阙的责任压力,从未因时光流转或境遇变迁而减轻。 对当年考释中存在的疏漏、错谬,我始终耿耿于怀,适时修正完善的努力也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因为我深知,历史是凝固且唯一的客观存在,容不得半点虚饰与偏差;学术研究更是以严谨为本,不得敷衍与轻慢。敬畏溯源,不回避过往疏漏,敢于自我审视、主动批判与反思,使被误读的历史细节明晰,勘误与补全中趋近真实本貌,这就是新作《再考》之成因。 此后的二十年间里,我一方面持续系统性搜集、研读第十三军相关军史文献,诸如张雪中的晚年境遇,“瑞西”是指该军的瑞昌保卫战(武汉会战之局部),“鄂北”指的是参加“随枣会战”等,基本一一厘清,弥补了早年资料匮乏的缺陷。 台北“国军历史文物馆” 另一方面,借学术考察之机,两度赴中国台湾地区的台湾大学图书馆、诚品书店及台北“国军战史纪念馆”,以及日本福岛县图书馆等机构查阅史料。 曾两次以批判性视角在东京“大东亚战争终战展览”中悉心梳理日方相关表述,该展览全程充斥着对日本侵略历史的颠倒黑白与刻意粉饰,完全违背历史事实,其试图掩盖侵略本质的用心昭然若揭。其中展出的当年与第十三军交战(郾城之战)中被焚毁的日军某联队军旗灰烬,当时竟然连同厚厚的战场泥土一并被挖走,而今堂而皇之地展出,令人愤怒震颤。 日军军旗被视为天皇御赐的“昭和军魂”,代表“御临亲征”,象征着联队的精神传承与荣誉。日军规定,军旗由天皇亲自授予联队长,当战局无法挽回时,必须主动焚烧军旗,避免被敌方缴获。 展览结束后的必经之路是挂满遗照的纪念墙,每张照片下面都附有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被添加了“命”字。在日文里,“命”就是“神”,这些战争罪犯在此都被尊称为“神”。此般景象,是对历史的歪曲亵渎,足以证明日方对这场给中国人民造成沉重灾难的侵略战争,根本不曾有半点儿反思,而是始终在美化、炫耀侵略。 (一)纪念碑原文 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三军抗日将士阵亡纪念碑 最高领袖蒋公介石曾昭示我们:“此次对日战争是我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所系,历史绝继之所关,大家一定要以必死的决心和抗战到底的沉毅精神,出死力来消灭倭寇,我们国家民族与我们个人才有光明的出路。”这话的重要意义,就是要我们全国民众,全体将士拿出死心和死力,来争取国家民族的光明生路。这样大好的时代和责任,我们应该要认识清楚,而且必须顶踵以赴的。 概自卢沟桥事变以来,“双七”节日足足有了两周年。敌寇的残暴,可说是亘古未有,举世罕见,然而结果之不过促成了我们全国军民的一致醒觉。不怕敌人的飞机那样狂暴,敌人的枪火那样猛烈,我们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以及坚强抵抗的决心和力量早已具备充分,而且事实上已成了一座血肉长城,当作了国家民族的屏障,维系今后大中华的光明生路。 兹就本军经过之战役来讲,如南口、台庄、瑞西、鄂北都是我们十三军武装同志壮烈牺牲之所在,尤其南口苦战,罗团殉职,台庄歼敌,奋不顾身,先烈百折不挠之决心和沉毅奋斗之无畏精神,实足以昭日月垂千世。 我们又知道,革命最大目的在求国家民族自由平等,念诸先烈之血汗头颅,为欲达此目的而抗战而牺牲,创造了不少光荣战绩,勋荡了全世界大多数人的深切同情和赞助。他们的成就固有相当的伟大,我们后死者只有万众一心继以千百倍的努力,来向革命最大之目的再求迈进。要这样才算得尽了后死者的责任,来对得起已死诸先烈,国家民族才有光明的生路。 雪中忝长本军,率同转战,为怀念先烈和死难同胞,爰于内乡军政举行双七两周年纪念大会,并在县之东关菊潭公园建立本军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为之铭曰: 壮哉诸烈!百战倭奴。 建勋南口,英勇楷模。 台庄之捷,歼剿寇首。 板垣矶谷,几作阶囚。 转战鄂赣,屡挫敌锋。 持危继绝,奋斗以终。 怀我胞泽,七七双周。 立笔纪念,景仰千秋! 张雪中撰书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八月十三日 (二)碑文大意 最高领袖蒋公曾告诫我们:“这次对日战争,关系到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和历史传承。大家一定要以必死的决心和抗战到底的沉毅精神,出死力来消灭日本侵略者,我们国家民族和我们个人才有光明的出路。”这番话的核心意义,是要全国民众和所有将士都拿出必死的决心与全部力量,为国家民族的生存而奋斗。我们应当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伟大时代赋予的责任,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从卢沟桥事变到如今的七月七日,整整过去了两周年。日寇的残暴行径,可谓史上罕见、举世少有,但结果反而让全国军民更加团结觉醒。即便敌人的飞机狂轰滥炸,枪炮火力凶猛,我们早已具备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和坚强的抵抗决心。事实上,这些精神和力量已筑成一座“血肉长城”,成为国家民族的屏障,守护着中华民族的未来。 就本军经历的战役而言,南口、台儿庄、瑞西、鄂北等地,都是十三军将士壮烈牺牲的地方。尤其是南口之战的惨烈搏斗中,罗团全体官兵殉国;台儿庄战役里,将士们奋勇杀敌、不顾生死。先烈们百折不挠的决心和坚毅无畏的奋斗精神,足以与日月同辉,流芳千古。 我们深知,革命的最大目标是为国家民族争取自由平等。先烈们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抗战中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无数光荣战绩,也赢得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深切同情与支持。他们的功绩无比伟大,作为后死者,我们必须万众一心,以千百倍的努力继续向革命的最高目标迈进。只有这样,才算尽到生者的责任,对得起牺牲的先烈,国家民族才有光明的前途。 我张雪中有幸担任本军军长,率领部队辗转作战。为缅怀先烈和遇难同胞,我们在河南内乡县举行了“七七事变”两周年纪念大会,并在县城东关的菊潭公园修建了这座第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碑铭如下: 壮哉各位先烈!与日寇激战无数,在南口立下功勋,是英勇的楷模。台儿庄大捷中,歼灭敌军主力,板垣与矶谷两敌首,险些成为阶下囚。转战湖北、江西,多次挫败敌军攻势,力挽危局、延续国祚,奋斗到英勇献身。值七七两周年之际,怀念牺牲的同胞,立此丰碑纪念,让后人敬仰千秋。 该纪念碑文形成于1939年8月,正值抗日战争战略相持阶段。 碑文以训示开篇,将对日抗战定义为“民族生死存亡之所系”,通过“必死决心”“血肉长城”等表述,构建了“国家—民族—个人”的命运共同体叙事。既呼应了当时“全民抗战”的时代主题,也通过军事化语言强化了战斗意志,“顶踵以赴”“出死力”等词汇,将牺牲精神转化为具体行动纲领,具有强烈的战时动员色彩。 从历史脉络看,碑文撰写于卢沟桥事变两周年之际,此时中国军队已经历南口、台儿庄等重大战役,碑文对“罗团殉职”“台庄歼敌”的具体缅怀,实质是通过具象化的牺牲案例,将分散的战斗记忆凝聚为集体精神符号,使“抗战到底”的口号获得历史支撑。 碑文特别强调第十三军的战役轨迹(南口、台庄、鄂北等),其中“罗团殉职”指向1937年南口战役中该军第89师267旅534团团长罗芳珪部的全团牺牲;“台庄歼敌”则关联1938年台儿庄战役中第十三军对矶谷廉介师团的牵制侧击。 碑文将“革命目的”定义为“国家民族自由平等”,并提及“全世界大多数人同情”,试图将局部军队的牺牲纳入民族解放与世界反法西斯的双重叙事。这种表述超越了单纯的军事纪念,升格为“民族抗战”的象征意义,与当时国民政府推动的“国家统一抗战”话语形成呼应。 碑文前半部分为白话文告,以“领袖训示——历史回顾——责任号召”的逻辑展开,语言庄重且极具鼓动性;后半部分“铭曰”采用四言韵文,通过“壮哉诸烈”“景仰千秋”等对仗句式,将纪念情感转化为仪式化表达。 这种“散文叙事+韵文抒情”的结构,既符合传统碑铭“述德铭功”的文体规范,又通过白话口语化表达降低传播门槛,实现了政治动员与文化传承的功能融合。“血肉长城”的隐喻将个体牺牲抽象为民族屏障,强化了牺牲的神圣性;“板垣矶谷几作阶囚”以文学化表述凸显战役成果;“七七双周”的时间节点选择,将军队纪念与国家创伤记忆绑定,增强了仪式的历史厚重感。 通过时间节点、军事叙事、政治修辞与文化符号的融合,将局部牺牲升华为民族精神,用具体战役锚定历史记忆,既完成了对先烈“百折不挠之决心”的纪念功能,又通过“后死者当继以千百倍努力”的号召实现了对生者的战时动员,反映了抗战时期国家叙事的建构逻辑,也为研究正面战场军事文化提供了独特的文本载体。 经考证,该纪念碑是目前国内已发现的唯一与第十三军抗战历史直接相关的纪念实物史料,不仅承载着第十三军将士在抗战时期的英勇事迹与历史记忆,更以具象化的实物形态,为研究该部队抗战历程、补充区域抗战史细节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实证依据,是留存抗战集体记忆、传承民族抗争精神的重要历史见证。 鉴于国内同类性质的抗战纪念碑大多已列入国家或省级文化保护序列,在此建议内乡县相关部门: 一是对纪念碑本体进行文物勘定,开展材质检测与修复,同步完善周边环境整治,形成“纪念空间+史料陈列”的保护格局; 二是推进分级保护申报,以“民国时期抗战军事碑刻”为定位,梳理碑文所涉战役的历史脉络与文物价值,向上级文物部门申报省级乃至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三是活化教育功能,结合中小学历史课程与爱国主义教育实践,开发诸如“碑文里的抗战史”主题研学项目,通过碑刻拓印、战役情景再现等形式,注重历史叙事的完整性与教育功能的现代化转化; 四是融入区域历史叙事,将该纪念碑与豫西南抗战史、第十三军转战轨迹等区域性历史研究相结合,联合南口、台儿庄等地纪念设施,构建跨地域的抗战记忆展示网络。 这种保护路径既尊重文物的原真性,又能通过现代诠释让历史文本焕发新的教育活力,使纪念碑不仅成为缅怀先烈的物质载体,更成为传承民族精神、警示和平来之不易的历史教科书,使碑文所承载的抗战牺牲精神成为连接历史与现实的精神纽带。(未完待续)